枕戈

【重令】惊鸿照影

 令生贺重令24h-千花昼如锦  柒时

 上壹时@Gladiia🌊 

 下壹时@尾椎骨 

  

伪剧情向 

登临意时间五年后   有其他炎国角色登场

重令尚未交往前提   角色死亡预警

海量OOC废话及捏造

  

笔力不济,万望海涵

推荐bgm半生你我 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一、

重岳醒来的时候,窗外正是江南春日。胸口的疼痛提醒着他,自己似乎有伤在身。

他有些艰难地从榻上起身,凭借装潢认出此处正是令在江南的居所。

自己约有百年未曾踏足这里了,为何会突然回到此处?前因后果在他脑海中搅作一团,头隐隐地疼……大抵是昨日贪杯,醒来后忘却了什么罢。

“大哥醒了?”珠帘叮玲作响,一袭文人长衫,玉冠束发的女子大步迈进来,笑道:“大哥不远万里来我这儿,莫不是贪睡来躲清闲的?怎地,那帮将军朝臣连睡觉都要克扣我大哥的么?”


刹那间,重岳竟有几分恍如隔世,诗人打扮的令,的确是久违了——可,眼下她就在自己眼前,何来久违之感?

他想不通原因,只得边穿衣边说:“小令这嘴是越发刁了——嘶——”谁知动作牵动了胸前伤处,冷不丁疼得他倒吸一口气。

令关切心急,伸手就要扯开他领子细看:“大哥这伤,是如何来的?”

…是如何来的?

重岳试图回想这伤的来历,却只感思绪混乱如麻,难以明晰。想来凡人身体受伤在所难免,怕令看见过于担忧,他按住领口,将衣衫穿好:“无妨,战场旧伤罢了,几日便好。”


令不置可否地点点头,懒懒出门去,重岳跟在她身后,只见白袍下摆在春风里翩旋若蝶

天光正好,满园春色斑斓。令轻摇折扇:“大哥此来江南,难道只为赏春景?”

重岳看着闲倚门扉无所事事的令,脱口而出:“令,你该走得远些,到玉门去看看。”

“玉门有何好?边塞苦寒,风沙漫天,刀剑无眼,我去了,受些官老爷的闲气,再和大哥一样落得一身伤回来?”

诗人答得流利,重岳从未听过她这般讥刺地讲话,一时语塞。转头看时,令还是一副无所谓之态,拎着白瓷酒壶自斟自饮:

“还是江南好啊!江花胜火,江水如蓝。令清闲惯了,只爱赋诗联句,不求利禄功名,大哥不必老调重弹。”

“令,你——”重岳疑道,“这不像你平素言语,可是遇到什么难事?兄长或能为你排解一二。”


此番到江南,重岳心头有太多疑云。前因后果,胸口旧伤,自家妹妹也一反常态,就连今夕年月,他都回想不起。但现下最重要的,还是将令带离这迷人心神的方寸之地,去更辽阔的地方历练。

一只雕琢着花鸟的白瓷酒杯递到他眼前,举杯之人故作玄虚:“大哥若喝了我这杯酒,我便与你细细分说。”

“好。”重岳接过酒杯,一饮而尽。

辛烈刺激的酒气直冲肺腑,这不是江南的甜酒该有的气概,倒像是某种他曾无比熟悉的塞上烈酒

重岳未及细想,眼前景色竟如潮般退去,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,再睁开眼时,已是另番景象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
二、

信使老徐心想,今日的经历简直比他前半生加起来都跌宕得多

先是,钦天监通报“无风无云”的戈壁滩上,忽地起了沙尘。老货车加足马力才逃过一劫

然后,在他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的时候,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个女人


那女人一身黑色斗篷从头盖到尾,单露出顶上一双鎏金般的叉角,拄着齐人高的法杖艰难踉跄。远远听见他车子响动,便举起她那晶石碎裂了大半的法杖,几缕雷火闪动着向他求助。

老徐心下虽害怕得紧,但眼看那女子支撑不住,力竭倒下,却也不能见死不救。谁知跑近时,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提醒了他,那并非什么黑袍,而是被血浸透又干涸的官服红袍,他认出那纹饰,当即愕然


二品大员。

什么人,能将朝廷要人重伤至此?


他来不及细想,连忙把人扶上车。那女子将兜帽摘了,烁烁金发更衬得她面无人色。她顾自接过纱布缠住腹部骇人的伤口,喘息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。她声音嘶哑,但气势不减:“大理寺办事,你的车,被征用了。往玉门开。”


“往玉门开?这,阁下,玉门日行百里,我这车如何追得上?”

“你只管开,”那女子虚弱已极,靠在后座几乎是嗫嚅道,“玉门,已停下了。”


老徐在西北地界当了十年信使,除了五年前那次天灾,从未听闻过玉门会停止它的远征,正欲回头细问时,却见那女子已闭了眼人事不知,后排半边座椅,被血染得殷红。


他暗骂一声时运不济,咬牙一踩油门,朝着玉门飙去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
三、

重岳回神时,已在自己的军帐之中。

耳畔是熟悉的风沙声和将士操练声,手中的细瓷酒杯,不知何时也成了边塞常用的粗陶海碗,半碗烈刀子一如既往混浊得照不出人影。


方才的,是梦吗,明明身在边关,却梦见了久居江南时的令,难怪她言语有异,梦境本是混乱无据的。可自己分明不曾睡觉,手中还端着酒碗,喉间还留有酒气…难道是白日饮酒,醉而不觉?


“大哥为何出神?”若非一声轻笑从背后传来,重岳都未曾注意帐中另有他人。只见令着轻甲白袍,长发高束,正整理案上诗卷兵书


这是他最熟悉的令,他们在边关共度百年,令常穿这身谋士白衣,重岳心道。


但这不对,不对,他们明明还在玉门,他如何得知她戍边百年,从何时算起,何时结束?她又是因何离去?


见他愣怔,令随手用书卷轻戳了下他的胸口:“大哥莫不是睡昏了,怎还是愣愣的?”

那力度分明很轻,伤处却让他疼得一阵战栗

令皱眉:“大哥这伤还未痊愈?”

重岳依旧回想不起伤的来历:“我这伤从何来?”

“无非是敌人所伤。”令对他的健忘似有些疑惑


敌人…谁能伤他到如此地步…

重岳尽力回想,思绪却仍是混乱如麻


“大哥,我要离开玉门了。”

这一句仿佛平地惊雷,他愣在原地。

直觉早已告诉他,令有一日会离开,却也告诉他,不该是今日,不该是此刻

可他不知这直觉从何而来,这让他不安


“我知大哥欲问为何,我也欲问大哥,为何要邀我来此?”

“因为玉门需要你。”他脱口而出


令把行囊甩上肩头,却是无可奈何的苦笑:“需要我,需要我什么?一个饮酒赋诗的闲人?还是一个不敢予权的谋士,一个其心必异的凶兽?大哥,此地人人防备你我,边塞景致我也看倦了,不如你我一同离去。”

“令,你怎会如此想…”,重岳未料到她会如此作答,“袍泽情谊,并肩杀敌,饮马瀚海,难道你毫无眷恋吗?”

“不。”令轻叹一声,“大哥,人兽有别。凡人百年寿数于我不过一晌,人既不信于我,我何必为朝生暮死之蜉蝣委屈自己。大哥愿与凡人为伍、为凡人拼命,我也不相拦。”


重岳没有料到,自己的妹妹,那个上阵时勇冠三军、谋划时运筹帷幄的令,玉门军民口中的白衣仙相,竟然怀的是这样的心思

是他委屈了她,她那般无拘无束,自己不该把她拘在这十年如一日单调的边城里

可他不想她离开,也害怕她会走上一条与他相背离的路


重岳喉头似有一捧灼烫的黄沙,哽而无言,只是默然地挡在令的面前


“大哥,送送我吧。”

“好。”他自知拦不住这个逍遥来去的妹妹,只能跟在她身后,送她一程


令转身出了军帐,重岳掀起帐门,谁知帐外狂风骤起,漫天黄沙扑面而来,迷了他双眼。他毫无防备,待睁眼时,却又是物换景移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四、

左乐望着天边逼近的黑云,眉峰紧蹙

半月前,玉门百姓就已疏散完毕。紧急调集的将士,在七日前那场大战之后也只剩五成

原地备战的玉门上空,没有他二十年来看惯的万户炊烟,唯有滚滚烽火和压城黑云


玉门城中谁人不识新任的平祟侯,刚及弱冠便一力担承下边防事务,又遇上祸乱年景,是个最雷厉风行,年少有为的新秀。

所以他纵使再担忧,也不能显出慌乱,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心浮气躁的年轻秉烛人,整座玉门城的将士都看着他。


左乐握紧了拳,脚下生风,直奔内城而去,召来下属且行且问:

“麟寺卿现下如何?”

“已无性命之忧,罗德岛的谷大夫照看着。”

“宗师如何了?”

下属只是摇头,讳莫如深

“那剑现在何处?”

“槐女侠已将剑送到,但……”

“但说无妨,快。”

“但那年兽甚是凶蛮,执意要亲自保管,一言不合便提了巨盾要打。兄弟们争不过,只得给了她。现下大抵在夕的画境之中。”

“给得好。”左乐淡然

“给得好!?公子何出此言?”

“一省力,宗师若真有不测,剑中之物非是我等能牵制得住的;二省兵,若激怒她们以致交手,必有伤亡,玉门现下亏空,虽一兵一卒亦不可轻易折损;三定人心——”左乐顿了顿,话锋陡然一转,“她们,还是不肯让人进去?”

“是,已经七日了,仍是这般执拗。我看,是困兽犹斗罢了,到底是不通情理的兽……”


“放肆!”

左乐怒不可遏:“时至今日,还以“兽”称之,目之为异类、仇敌。你难道忘了,是谁替你我守住的国门,护住的玉门根基!?”

他喘了口气,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态:

“纵使她们要一走了之,你以为,玉门如今能拦得住?她们既还在此处,是抱着死战的决心守城。年要夺剑,尔等根本不该阻拦,至亲遭难,痛彻心扉,将心比心岂是难事?还是说你当真觉得她们不通人伦?”


那小卒本是新晋上任,只听闻小平祟侯少年时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除岁派,谁知自七日前的大战之后,竟转了性子。本以为是一番顺意恭维的话,说出去却适得其反,只得跪伏在地暗叫苦也。


“你不必再跟着我,去罢。”

左乐运起轻功,直奔宗师住处


昔日这小院里也曾来往不绝,如今门庭冷落,只有几名兵卒把守

年背倚着紧闭的门扉,合眼坐在廊下台阶上。

巨盾深深嵌入地面,流转不息的法阵自盾下蔓延开来,笼罩住小小的房子

她已独自支撑了法阵七日,纵然巨兽之身可以不眠不休,眼下仍不可避免地显出虚弱,见左乐来到,她照旧扯出个玩世不恭的笑脸:“呦,小左乐,来干啥呀?”


左乐也不知自己为何来此

从儿时便仰望着的高山,竟也有圮塌的一日,而他必须代替这座山挡在危难之前,不敢寄希望于山能再起


“左乐。”熟悉的冷清女声

他回头惊道:“小姨!……麟寺卿,您重伤未愈怎能随意走动?”

高挑的女子在宽大红袍下更显清癯,勉力拄着残破法杖,在寒风里站成一颗纤韧的孤竹


山海众猖獗,天师府受命清剿,得胜而归时却突遭巨兽睚拦截

五十精锐天师,只大理寺卿麟青砚一人死里逃生


二人还未及多言,异变陡生。

年怀中卷轴无风自展,猎猎作声,卷上墨色江水骤起波澜,夕纵身从卷中跃出。一双赤瞳满含凝重看向麟左二人

“朔”在她手中嗡然龙吟,震颤不休


“进来。”夕抬手拭去嘴角的一丝鲜血,哑声道。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五、

早春的夜风带着残雪的清冽,却吹不去重岳心头茫然思绪

不过转瞬,黄沙隐去,自己复置身于尚蜀山巅一亭中。江南,塞外,如今又是蜀地,自己何来这弹指间纵横千里之能?他终于想出个眉目,暗自发笑,此番奇事,想来必是这山亭主人为之。

那人在何处?

“大哥可是在寻我?”重岳闻声抬眼,只见令竟卧在那亭顶上。


春夜犹寒,令却只着单衣,侧卧青瓦。一手支在腮边,斜倚亭顶,一手拎壶悠悠作转

双月俱圆,清寒流光,亭上人浸了层不似人间的月影,如玉砌一般

那人眉目舒朗,原有些淡漠之色,如今酒力为其两颊添抹桃红,却自成一派潇洒随性的风流


天上仙人,双月为之失色

他直直望了半晌,直到令忍俊不禁,轻笑一声,才堪堪收回目光


这不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,他知道。

是什么时候,对她有了兄妹之外的情愫?

他问自己,却无法回答。

只能将情根深埋在百年旧尘之下,



“令,是你带我入了梦罢?先前那些,大抵也是你的手笔。”

“非也,非也。”令飘然下亭,衣袂翻飞,轻盈落在重岳面前,笑道:“是大哥思念我,才会来到此境。”

重岳有些伪装被戳穿的尴尬,但料想她并未看破自己方才心思,便只当她是戏言。

比起儿女情长的情思,重岳更忧虑的是令当真如她之前所言,厌倦了纷扰人间。他担心,自己当真拘泥了她,用自以为是的关照拴住了逍遥天地的长风。

他试探着开口:“令,先前你所说的那些,可是出自真心?”


令并未作答,而是仰首饮了口酒,反问道:“大哥以为呢?”

重岳沉吟片刻:“大哥自然希望,小令那般言语是在同我耍笑。小令若当真不在意这尘世众生,视凡人若蝼蚁草芥,又为何会让这山峰入梦,天灾遁形,护得尚蜀百姓安宁呢。”他顿了顿,低声诚恳道,“但大哥更担忧,若那是小令的真实心声,大哥实在是,太自以为是、太委屈你了。”


令提壶欲饮的动作一滞,月光下,某种道不明的情绪眼中骤起波澜,但不过片刻,鸦羽般的眼睫便垂下,收敛起这一瞬流光。她展颜笑道:“大哥,你我久别重逢,何必在意这些虚言。”

她腰身一旋,闪到他身前:“尚蜀的东风来迟去早,切莫辜负了春宵一刻。”

她把春宵二字咬得很重


重岳脑中已是一片空白

春宵……他不该、也不敢从他的妹妹口中听闻这个词


此刻二人相距不过一尺,呼吸之间,他已能闻见令身上幽幽酒香。一双透亮的紫眸满盛粼粼月色,直教他面上发烧,不敢直视


从前他们分隔两地,也曾在梦中相会,无非是切磋武艺或吟诗对饮,但重岳回忆起昔时,却只觉好似前尘旧事,如隔三秋。至于方寸之间,呼吸相接的距离,重岳更不曾奢望。


“大哥的心意,我已知晓,我心也是一般无贰。”


千年山岳不会被一江春水决堤,凡人的心墙却已溃不成防


重岳听见自己的声音,磕磕绊绊:“不…小令你,别听旁人胡诌,玉门将士,大都是些粗人,专爱打趣,专编些闲言碎语……”

“不是旁人。”令伸手挽上他肩膀,“不是旁人传言,是大哥亲口告诉我的。”


重岳如坠云雾,芜杂思绪裹缠成网将他缚牢。但他万分确信:自己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这不被容许的爱意


那么,眼前之人是如何得知?


令猛然拥住他脖颈,两片薄唇携着清冽酒气,不带丝毫迟疑地吻上他的唇。经年习武的宗师竟未能躲闪


她的唇好冷。

胸口的伤被撞得剧痛,可也就是这一痛之下,纷乱的脑海如闻钟磬,得以片刻清明,种种异象起因,他已心下了然

转瞬间,巨浪归寂,古井无波,汹涌的情愫尽数收敛


那人在他耳边轻语:“大哥,随我来。”

重岳不为所动,将计就计道:“好。”


夜风骤起,山崩亭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六、

惊蛰甫一踏进宗师居所屋门,便被一股充盈坚实的力量缓缓包裹,霎时间恢复了些气力


她原是带伤偷跑出医馆,又抄小道绕过半座玉门城,将半身重量支撑在残损的法杖之上,才能勉强站稳。暖意缓缓流经她四肢百骸,惊蛰只觉得好似被人不动声色地搀扶了一把,看见年回头向她使个眼色:不必言谢


这是年的阵法。七日以来,就是这阵法保住了宗师性命

布阵人当下该是亏空已极,却仍是一副浪荡子的做派,尾巴一勾,将个木凳卷到惊蛰身后:“小惊蛰有伤在身,但坐无妨。”

她没有推辞,却也未就坐,只是同左乐一样,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榻上的人。

那原本健硕的男子如今面色苍白,双目紧闭,若非胸膛还在层层纱布下微微起伏,简直就像……


一座山倒下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?


玉门,乃至大炎朝中诸臣,对岁兽恨之入骨也好,有心拉拢也罢,无人曾设想过这位“宗师”,会有气若游丝,命悬一线之日


“宗师他……”左乐凝望半晌,艰难地吐出几个字

“如你所见,眼下还有一口气在。”年故作轻松,“但我和夕都能感受得到,大哥如今神识虚弱,老东西有了……的本事,困住了他。他若挣脱不出幻梦,很快便会消散。我只能设阵护住他躯壳,倘使哪日我也被老东西吞了——”

夕嗔怪的目光让她掐断了不祥的话锋,她若无其事地打个欠伸:“——我尽力多撑些时日,好歹也要多踹老东西几脚。”


惊蛰无言。

七日前,炎对岁的初战落败。

先有山海众四处作乱,消耗兵力,后有天师府剿匪遭睚突袭,折损精锐,她师父拼命换来惊蛰死里逃生。那睚得知了岁苏醒之地,竟献祭了自己九成神力,换得岁提前醒觉,实力大增。

玉门紧急迎战,虽暂时击退岁兽,却也牺牲近半


七日来,年夕寸步不离守着这座小院,强硬地对玉门上下宣称,宗师受伤需要静养,禁止任何人踏入房门一步。

她和左乐都知道,这已是两位代理人为稳固军心所能出的上上策。


但她们也不得不向现实低了头

不消一日,朝中三品以上者皆得了司岁台秘信:岁兽代理人之首重岳伤重濒死,随时有丧命之险。


即是说,“朔”随时可能破剑而出


将剑寻回,是大炎朝堂连夜密会商议的决定,为的是不让巨兽祸乱民间。当今玉门战局虽紧,但云集各路高手,更有残存的代理人可堪托付,已是这把剑最安全的所在


而将剑取走,是惊蛰的决心

她方能下地就强撑着赶来,正是为向两位代理人求来那把剑,然后带上它,走进茫茫大漠,再不回返

这剑,是看不见引信的火药桶,她要做的,就是把引线尽可能拉长,用自己作第一道保险


惊蛰正欲开口,夕冷不防出声:

“你此番来意,我已知晓。”

从方才邀请——或者说命令麟左二人进屋以来,夕还未开口,只是一直将剑紧握在手中,尽力压制着它的躁动


画师略略抬手,几缕墨色从指尖散开,一室之内,有风乍起,灯火应声而熄,帘幕随风而闭。

不过转瞬,屋内便幽暗下来


惊蛰本能地向前一步将左乐护在身后,她尚未适应这黑暗,只隐约看见眼前亮起一紫一红两双兽瞳

她感觉到左乐用剧烈颤抖的手抓紧了她的袍袖:“那是……灯吗?”


黑暗里,宗师床头亮着一点微弱的昏黄

灯杖折断,琉璃尽碎,唯有一星灯火微明

影影绰绰,随着重岳同样微弱的呼吸起伏摇曳


那灯,她们都再熟悉不过

照过尚蜀早春的冻雨,挡过玉门秋来的狂沙

它本该随着主人熄灭在七日前的战场上


左乐的声音走了调:“这怎么可能!七日前令就已经……”

已经死了。


令死在了战场上,没人知道她是如何落败,如何死去的

但幸存归来的将士都说,宗师和仙相是唯二站到最后的人

巨兽代理人死后,本应形神俱灭,尸骸无存,令的意识更被岁吞蚀殆尽,化为己用。惊蛰想,这灯是靠什么燃到如今?


“七日前我们救回大哥时,这盏灯就在他身边。我把它捡了回来,权当作个念想。”夕没有再用孤高来掩饰凄然。“我一直用画境压制着大哥的剑,先前这剑狂躁得厉害,震伤了我,脱了画境飞出来——

——剑撞在灯上,我看见,那灯亮了。”


残存的执念,因为感受到了一丝故人气息而留存于世


夕将剑握得更紧了些,凝视着那一点昏黄:

“令姐,或许还未完全消散。”


术法解去,大漠的日光直撞进窗来,夕赤色瞳孔收缩成冰冷的一线:“所以,麟寺卿请回吧,这剑绝不会给你。你若担心大哥死后‘朔’作乱,我自会拼上性命和它决死,哪怕同归于尽,也好过被那老东西吞了去。”


年佯装发怒去捂妹妹的嘴:“怎的不许我说半句不吉利的,你口里倒死死死个没完!”转瞬又换作少见的认真:“二位若要怪罪,我等甘愿受之。但眼下我等已是走投无路,一来寄希望于令姐残魂能带大哥走出幻境,回返人间;二来,”她艰难道:“若是离了剑中大哥的气息,我不知这盏灯还能亮几时。”


“我等已是困兽,大炎万民却还有生路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七、

第四次被幻境愚弄又回神时,重岳已无心再去看周遭。景物变幻之际,他兀自抓紧令方才环住他脖颈的双手,待尘埃落定,一瞬便钳住了对方,将其双手举过头顶按住,压制在身下


“你不是令。”

重岳怒视着眼前的女子:“岁,你未免过于自大了。”

“令”此刻被铁一般的拳掌钉住,动弹不得,听闻他所言,却由衷地笑起来,笑着笑着,竟流下了泪


重岳忍无可忍。自他将巨兽意识剥离,封印在剑中,千年以来,受到岁兽本体的心神干扰已是常事。

用上古伐兽的战歌扰他心智也好,打坐入定时侵入识海与他相斗也罢,甚至在他梦中燃起大火、掀起沙暴,让他看着玉门城消失在天灾之中,这些,都是祂惯用来折磨重岳的伎俩

重岳安然受之,这是他甘愿付出的,为人的代价

但此次不同。


怒火在他心头熊熊燃烧,他提起了拳

“你不该装成令的模样,更不该用她的模样说出那些话。”

在他看来,这无疑是对她的侮辱

他最钟爱的妹妹,不会说出自甘醉生梦死、视凡人如同蝼蚁的言语,更不该……

不该知晓,他密不透风藏匿起的心意


这便是他勘破幻境的玄机


“令”越发笑起来,她两手都被重岳擒住,对方压住她半身,她却毫不畏惧:“大哥,我且问你,此乃何地?”

重岳并不理会,咬牙道:“岁,我耐心有限!”

“令”又问:“你既勘破我的伎俩,我再问你,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时?你此刻若醒,身在何处?”


头猛然剧痛起来

自己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,跌进了这梦境?

恍惚间他四下环视,木几藤椅,柴扉茅庐,似乡野人家,却是自己从未踏足过的所在

而他正将“令”压倒在一张矮榻上


“令”双手猛然发力,挣脱他束缚,直取他胸膛。他本能地探手掐住她咽喉,却未及护住胸前

料想之中的心口一击并未到来


只听哧啦一声响,胸前衣襟被扯破,“令”轻抚上他胸膛,颤声道:“大哥,你可还记得这伤是从何而来?”

她仍被重岳压制在身下,颤巍巍将手举到他眼前


鲜血淋漓

他低头看时,只见自己胸膛上一道巨大的爪痕,深几见骨,仍在渗着鲜血

和他在玉门古城墙所见的巨兽爪痕,如出一辙


剧痛再次袭来

重岳只觉全身骨肉都被烈火灼烧一般,又似被某只不可见的巨爪握在掌心肆意蹂躏,五脏六腑都被攥成一团,眼前阵阵晕眩

他意识逐渐涣散,迷离间,不觉掐紧了手中脆弱的脖颈

他感到身下的人在挣扎着仰起头


有什么冰凉的物什覆上了他的唇


他尝到了清冽的酒香,又恍惚有温凉如水的月色流淌过他有如火烧的经脉肺腑

他发了兽性,一双赤色竖瞳似要滴出血来


唇齿间一丝血腥气让他找回了片刻神智

他看见了她

他听见她喊,大哥


十八声鼓听罢,她提灯站在黄沙尽头等着他,猎猎长风吹起她衣角,她笑问:“大哥,如今想去哪里?我都愿作陪。”


他抬眼看见瓮城之上,凌然而立的身影,百丈狂沙在她面前如若无物,她拎壶痛饮,提灯光芒大盛,刺破昏暗的天地四野


尚蜀隆冬,山路斗折回环,他难得有闲,一步步踏着积雪登上山巅,濛濛雪雾里亮起一盏灯火,于是雾霭弥散,山门次第而开,远处灯光一蹦一闪,是她像孩子般雀跃而来,撞入他怀


他为她披上大氅,把军帐中烛火挑得更亮,后知后觉想起她本就不会寒冷亦不惧黑夜,她却欣然受之,展开一卷又一卷舆图军报,向他许诺,明日的战局必是又一场大胜


她初到边关,还不会骑那双峰驼兽,一路脱缰颠簸到校场辕门外,他听见军士纷纷惊呼才回眸,忙不迭接住被一蹄子掀飞的她,在喧天的起哄声中鲜有地红了脸


春日里桃花纷飞,她始学剑法,恰有一瓣落于她剑锋上,“大哥你看!”小诗人颇为惊喜,他轻握住她手腕,发力,挥剑,收剑时,将花瓣挑在剑尖,她看花,而他看人面胜桃红


那时她还不是酒中仙,他跑遍长街才在酒楼寻到醉而睡去的少女,他付了酒钱,背她回家,带着酒香的温热吐息在他耳边呢喃:“大哥,我没醉!大哥,我斗酒能诗百篇…”


他看见了千百个她,看见他们共度的千百年,

看见了自以为藏得密不透风的爱意,竟闪着明晃晃的光,沉默地昭告了天下


最后,他看见一切的开始,一场算不得比武的较量

初悟武道的少年,夜宿山溪,

那夜双月俱圆,少年见溪中月影,坐而观之

骤然,月影消散,溪中映出一少女,遮了月光


少女一言不发,向他袭来

他不知所措,只得应战


从夜始月出,打到东方既白

相斗的已不是少年和少女,而是两只新生的兽

同根同源的血脉,给了他们自相残杀的本能


他遍体鳞伤,她却只是略略挂彩

他利爪抵在她咽喉,长尾缠紧她躯干

他问她:还打吗?

她摇头:愿听兄长差遣


于是少年站起身,擦净手,从满地狼藉里拉起少女,少女低低地唤他,大哥


往事种种,恍如隔世


重岳涣散的意识终于回神

他看见了她,被他压在身下,被他扼住咽喉,眼中含泪,唇上还有被他咬破的血痕的她,唤他:大哥


重岳松开了手,紧紧拥她入怀

他苦涩地笑了:“大哥只听闻过,凡人死时会看见所谓走马灯,能回顾自己一生,权当留念。没想到,我竟也能看到。”


但令坚决地推开了他

“不,大哥,这是我的走马灯。”


回忆的大门轰然倒塌,旧尘弥漫


旌旗委地,画角声喑

血溅上他的眼

黄沙已被巨兽的怒火燃成焦土,天边,一团巨影哀嚎着隐去。身后,兜鍪四散,尸横遍野

他血色模糊的视野里,只能看见一簇刺眼的,染红的白

那是他放在心上千年的念想,是他不容触碰、不敢言说的月光,是他万山青苍色里,唯一一树灼灼的桃红


重岳挣扎着起身,但胸口深几见骨的爪伤不允许他行走

他一寸寸爬到她身边,拼尽全力拥她在怀

她依旧淡然地笑着,轻抚上他的脸,

“大哥,珍重。”她轻声说,“我,逍遥去也。”


他的月光熄灭了

山岳倾颓,万象息声,四野俱寂,他说,令,大哥心悦于你。

他将迟来的情话诉了千万遍,直到他也倒在如血的暮色里

而天地终无言


往事尘埃悉数落定的一瞬,万钧痛楚压得重岳几乎窒息

他痴痴注视着眼前的令,几乎贪婪地祈祷她能告诉自己,前尘种种,不过是须臾幻梦,自己若再登上尚蜀重峦,还能见她飘然而来


但她只说:“大哥所言甚是,我不是令,只是一缕残魂,凭着执念托身在残灯中。”

她移开了目光,压低声音:“此地并非现世,大哥既已寻回记忆,便能了悟脱身,切不可在此久留。岁已苏醒,吞噬我等之后实力大增,我们几人只能暂时牵制祂。很快,祂便会卷土重来。”


粼粼波光在她眼里荡漾,令将手掌轻覆在重岳胸膛上,猛力一推:“唐突了。”

重岳失重,向后倒去,如从云端跌落,令的声音越来越遥远:

“玉门危矣,大炎危矣!大哥,速归!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八、

来人结结巴巴地向他报告宗师苏醒时,左乐失手将刀跌落在地


人,要如何想象一座山倾塌后又重新屹立?


他匆匆赶去,只见屋门大敞,宗师正扶着门框,有些生疏地迈着虚浮的步伐

他冲上前,想扶住几欲倒下的男人,却被他堪堪让过。回身看时,重岳依旧立得笔挺。


屋内未曾点灯,唯有一星昏黄仍亮在他案头

一句“宗师节哀”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,终究是没有说出口


惊蛰望着天边逼近的黑云,又望着身后数百身披红袍的天师,烁烁雷光在缺而复补的法杖上汇聚。

那是千万大炎人心里如出一辙的怒火


大炎万民,还有生路。

大炎,绝不坐以待毙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九、

重岳已许久未曾这般交手过


没有观者如堵,没有以刀击鞘的喝彩,没有记录

上一次这样出拳,或许还是对着初化为人的某只小兽

彼时他打得克制,少年已懂得“以武止戈”,一招一式皆是点到为止,生怕伤了眼前人。哪怕不得已化为兽形与她相抗,也是敛牙缩爪,能避则避


而她不同

那时她初生于天地,向来爱张扬,又尚未悟得本心,血里的兽性让她招招凶狠,直取他性命


重岳对着万丈狂沙里显形的巨兽,轻蔑地笑了


他拔出了“朔”,猩红的竖瞳在他眼中一闪

下一瞬,黑龙的虚影在他背后暴起,嘶鸣一声,却只如昙花一现

他手上发力,古剑碎如齑粉

重岳扬手,碎剑连同黑龙一齐消散于飞沙


“朔”,被凡人重岳亲手杀死了

岁也再无吞噬这部分力量的可能


这是匹夫之勇,匹夫之怒

重岳提起了拳,直冲进烟尘里


身后,鼓角齐鸣,杀声震天

歇斯底里的兽吼让他几乎耳聋


但他听见了,在厮杀声和风声之外,他听见了一声“大哥”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十、

重岳醒在一条小舟之中,江水清澈,芦荡接天

他睁开双眼时,日思夜想的白衣背影就在船头


他心头一颤,泪水夺眶而出

没有丝毫迟疑,他扑过去抱住了她,滚烫的泪水决堤在她单薄的肩头


令没有同先前一样挣脱,而是松了船篙,缓缓握住了自背后环住她腰的双手,细细抚摸着经年习武留下的老茧,柔声道:“大哥,你赢了。”

“是。是我们赢了。”重岳哽咽不成声

“先前在梦中,祂用我的能力设幻境困住了你,我虽勉强能与其抗衡,却终究受制于祂。”令顿了顿,“所以我不能直言幻境,只能用反常言行,来暗示大哥此处并非人间。”

令没听到回答,但她感觉到他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,随着他点头的动作,二人正无心地耳鬓厮磨


令欲转身面对他,怎奈重岳实在是抱得太紧,她只得拍拍他手示意松开

重岳连忙松手,匆匆擦了把脸上泪痕


江上风起,芦花簌簌

重岳方才注意到,令并未穿他旧日见过的任何衣衫,而是穿了件曳地的素白袍服,云鹤纹样在夕阳里更显她轻盈,好似随时都会飞去


江风吹起令的鬓发,遮住了她低垂的眸子

“所以,先前我说,我心亦如君心,大哥万不可当真。”

重岳愕然

“至于…”夕阳倒映在她眼里,光华流转,“至于唇齿之亲,更是权宜之计,并非出自我本心。”


言罢,令将拂面的几缕发丝一甩,朗然道:“大哥的心意,我已知晓。我……那时,大哥抱着我说的那些,我都听到了,但……”


“难道,小令也要说,人兽有别?还是说,小令在意所谓兄妹伦常?”重岳目光坚定地望着她,声音却颤抖起来。


“不,大哥,我想说的是,生死陌路。”


重岳释然笑道:“岁兽已除,大炎太平。我已无意回返人间。此间纵是梦境,大哥也甘愿与你醉生梦死。生死又何足挂心?”


“不,”令直直仰视着重岳双眼,一字一顿道:“不。我与大哥之间,只有兄妹袍泽,无有男女情愫。我本是逍遥闲散之人,对俗世万种,只图个置身事外,绝不愿受困于情爱。”


她退后几步,又软了声调:“况且大哥用尽千年成为凡人,如今天下安定,凡世自有千般好景,大哥更该去看看人间,怎能留在这里。”


“不……不!”重岳心中预感不祥,却想不出一言半句可反驳。

令言毕,将长篙一扬,江风骤起,重岳未及躲闪,被她掀下船去,落入江水中


那江水不似寻常,竟浮毛不起,重岳只觉水中似有人拽住他双腿下沉而去。习武千年的宗师竟没了气力,挣扎不得


令仍旧撑着那一叶扁舟,深深望他一眼:“大哥,珍重。我自逍遥去也。”

说罢,再不回顾


小舟没入芦荡,烟波浩渺,再无处寻踪


重岳知道,这是永别,但他无力回天,挣扎至力尽,终究被江水淹没


玉门城中,某个寂寥的小院里,一盏残灯悄然熄灭
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尾声

勾吴城的初春不似关外,春风毫不吝啬它的暖意。三月伊始,枝头已吐新绿

廉氏武馆今日开张甚早,为的是送别一位贵客。

谁知贵客起得比主家更早,蓝发长辫的武馆主人一推窗户,正望见他的贵客站在院中出神

他忙不迭将两个徒儿拎下楼:“快些收拾去晨功,当着宗师的面怠惰成这样,成何体统!”


“不必苛责他们,是我少眠,起得早了。”那贵客在院中答道。

“是,宗师。”主人也对他毕恭毕敬


“楚兄弟,我已说了多次,不必再唤我宗师了,叫我重岳便好。”重岳将披风穿好,用兜帽遮住头顶断了一边的角。“现下我便要离开了,多谢楚兄弟这几日的款待。”

“这便要走了吗?”那主人一愣

“是。四月之前,我还要赶到姜齐城。”重岳淡淡一笑,“江南早春我已看过,她写过的齐地春景,我还未曾领略。”


他听了她的话,去看这人间。

沿着她的的旅途,循着她诗中的山川风物,用足迹丈量她以命相护的人间烟火。

她看过的景,吹过的风,他都想遍历

仿佛这样就能与她重逢


离开暂时驻足的武馆时,重岳的的行囊里多了几包勾吴特产的蜜饯,两盒武馆主人特制的伤药,还有一张在路边被塞来的旅游景点传单


濯缨园的讲解员小叶今日遇见了个怪人

那人一身旅人便装,却偏偏戴着披风兜帽,在满园春色里格格不入。她虽觉奇怪,却不敢失礼多看几眼,便照常讲下去


“濯缨园本无名,也不知最初为谁所建。根据专家考证,这应当是一位诗人的居所

原因呢,也显而易见,大家请看这边——”

小叶指着一处墙壁,玻璃罩下,是层层叠叠的墨迹,已斑驳不清。

“想来呢,应该是位豪放不羁的诗人,不然何以在自家墙面上留下墨宝呢?而且园内也出土了许多诗简文稿,可称文采斐然。比如园名的由来这一句——”她又指向另一处墙壁,赫然是两行飒爽随性的字迹:

风起弹剑,雨过濯缨,权倾浊酒澄吾心


游客中有人拍手称颂其文才大气,小叶接着说:“虽然其最著名的是两句豪气磅礴的诗句,但根据出土文献考证,其代表作品大致可分三类。”

“第一类,年代较早,内容多是写江南景色,文人雅士,曲水流觞,花鸟声色。其中并无甚传世佳作

然而,从某个时刻起,她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,考古学家发现,约有百年的断层,园中都未再出土有其作品。”

游客中有人疑道:“百年?莫不是诗人已经故去了吧?”


小叶故作神秘地摇摇手:“且慢,且慢。我们的这位诗人,应当是个长生种族哦。百年以后,诗人又回到了这座小园。

原来,诗人竟是戍边去了!足足百年!从边塞归来后,诗人的笔风大变,所写的多是吹角连营、铁马冰河,尽是塞外的肃杀之景和军旅生活,满怀豪放洒脱的气韵。想来,诗人应当对边塞军旅生活感受颇深,也甚是怀念。这就是诗人的第二类作品,此类之中,真乃佳作频出!大家请看这边——”


顺着小叶手指的方向,一张电子屏幕应声浮现出诗稿的照片,正是:

路断何妨豪兴,岁老但问归心。

一夕春寒催铁甲,万点秋霜洒玉门。

长梦悲古今。


游客多是拍手称赞,但也有异议者:“前后诗风差别如此之大,如何得知是同一人所作?若是先前的诗人已经离去,园子换了主人,才会有如此反差呢?”

这自然难不倒小叶,她流利答道:“这便要提及诗人的第三类作品了。虽然说是第三类,其实,只有一篇作品罢了。这篇作品,是诗人的随笔闲录,却记录了诗人的许多小秘密。”


小叶见游客个个瞪大了眼睛,颇有成就感,却猛然看见方才那兜帽男子,仍在电子板前翻阅着先前的边塞诗出神

“不管了,”她心想,“怪人总是常有的。”


她继续讲下去:“这篇随笔,记录的是她与心上人共度的一个生辰,是诗人难得的抒情、自述之作。”

小叶将手一挥,房间中浮现出一对年轻男女的投影,女子伏案执笔,男子手端一碗长寿面


“这……这不对吧,诗人,是位女子!?”游客中爆发出一阵惊呼

“正是!谁说女子就不能写诗作赋,上阵杀敌了?”小叶颇为骄傲地答道,仿佛与有荣焉

“在这篇随笔中,诗人不仅提及了自己从江南到边塞的心境蜕变,更坦荡地描述了暗恋的情愫。她将心上人称为‘兄’,更显出在飒爽女将之外,小女儿娇蛮的一面。”


小小房间里,播放起清脆的女子语声:

孟春三月,兄始得闲,自塞外归来,适过吾。吾念其经年劳顿,亲下庖厨,设家宴以待之。

三日夜,兄乃至,是迟也。吾意嗔之。兄出坛酒以遗吾,抚我顶曰:今汝生辰矣,忘邪?

乃悟,兄竟购酒而误时!

吾笑其痴。吾居此日久,凡美酒佳酿无不毕尝,岂贪此一坛也?

兄大窘。见吾所烹尽冷,又大窘,乃勉力曰:兄亲为长寿面,妹且待之!

落笔之时,兄尚与水、粉周旋于盆碗之间,吾细观之,颇有阴阳调和之意,有道是,水水粉粉无穷尽也。

吾且待之。


投影上的女子望着与面团纠缠不休的男子掩口而笑,将纸翻过一页,配音的女声随之柔缓起来:

虽未明言,然吾心悦于兄久矣。

少时,兄力劝吾赴边关,吾初不解其意。及身临其地,方悟天地之宽。

兄对吾照拂有加,吾先能坦然受之,待自知心意,方晓其煎熬

满怀胸臆,而不可宣之于口,实苦也。


倘边关平定,诸事了结,吾愿偕兄归隐,结庐山间,箪食瓢饮,粗服布衣,此乐何极?

然兄担家国之重,料其无意于情爱。吾虽闲人,亦敬其高义,不可以儿女私情绊之


今吾生辰,本无求于天,但愿兄喜乐安康,不受人生八苦。山河远阔,吾生且长,与兄共览之,盖妹之所愿也。



令到底还是骗了他。

  

隔着岁月和生死,他们终于在诗行间重逢

他听见她笑着说:


吾心悦于兄久矣

愿偕兄归隐,结庐山间

愿兄喜乐安康,不受人生八苦

山河远阔,与兄共览之


  

语音终了,投影上的一对男女也淡去,游客尚在为诗人的豁达和细腻而交口称赞


小叶却远远看见了那个兜帽男子。他站在人群边缘,不知是否也观赏到了方才的投影。

  

那男子像被抽去了气力一般,原本挺拔的身躯好似瞬间苍老了

满园春光里,他将眉目遮掩在斗篷之下的阴影里,看不真切

不知为何,小叶觉得他满含悲戚

却见他蓦然转身,背对人群,将脸深深埋进手掌中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

他缓缓地,缓缓地跪倒在了尚未成茵的草地上,无声痛哭良久,才抬起头望着什么

  

是梢头新生的桃花苞?还是一碧如洗的长天?


有春风拂过,摘去了他的兜帽

吻过一对断角,一双泪眼


小叶无端想起,今天是诗人的生日

是三月三啊



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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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ND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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